经历一场重生——震后40年点滴
环网 发表于:2016-7-27 10:37 复制链接 发表新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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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一场重生——震后40年点滴

徐国强

  进入丙申年,我便仿佛被神灵驱策着一样,开始写震后40年内容的诗。陷入忆念和冥想中的我,显得有些恍惚;我不得不在心里时时提醒自己,明确起来,不要轻易走失;40,到底是怎样一个数字,竟然不惑得让我有些茫然。
  我正儿八经地坐在电脑前,开始敲第一个字——键盘上所有的按钮仿佛都被设计好了似的,全部直通过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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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渤海湾畔、燕山脚下、长城围挡内的唐山,其实有着4万年的生息史,而这座城真正闻名于世其实主要在于两样:煤和大地震。一样是倾覆的森林在地下经过亿万年挤压而形成的能够燃烧的太阳石,一样是24万人瞬间寂灭、百年城区转眼成为一片墟土的生存之火几近熄灭的大悲剧,这两样都是地球内部力量的结果,含有人类所不知的秘密;这两样又都关乎着人类存在的基本问题,生命与文明的起点与终点杂糅;这两样如同左右两只手一样捧起唐山,以其既包裹着生命之力也包裹着生命之痛而被世界所知道,幸,也不幸。
  我是一个“震漏”,地震那年我17。
  我在诗中写道:“身上带着小伤,我从废墟里爬出/我带着我的十七岁爬出/我带着凌晨倒塌屋顶压住的黑和天上凄清的亮爬出/迎头碰上,父亲正在淌血的一声欣慰的叹息/迎面,是破碎的全部和全部破碎/我的身子下/一座重要的城/比趴着的我还低,也趴着/在百年上,在已经破烂的繁荣上,在意外的疼痛上//
  “1976年7·28/我第二次生命的生日”。
  说到40年前那场天灾损失的惨重,除了因为发生的时间是在大家熟睡的凌晨之外,还因为当时大都是平房,房屋全是四墙砖石垒码、椽檩榫卯相接、厚厚的焦子顶压盖,禁不住摇晃;楼房的建造水平和条件都在那儿,谈不上抗震。我甚至认为,还与备战备荒呼声中家家户户在屋前屋后的院子里“深挖洞”的掏空做法有关,当然也涉及到我们防灾减灾意识的空白、缺乏和对地震预兆的无视、漠视、轻视,等等。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有局限性的,一块砖、一枚钉子、一个大脑,都属于相应的时代,我们摆脱不了,这就是无奈;时代在更替,等我们进入到另一个环节而回望原来的枝蔓时,我们才能看清许多当时不明晰的东西,虽然滞后,但也有益,还是一种无奈。我们不能脱离历史条件来定性问题,但可以跨越历史时期去看待和谈论问题,因为我们需要进步,尽管这进步总是那么艰难,像经历一场重生。
  震后第一个春天,“靠血先暖过来自己的躯体/从这样一个人身上开始,一座城/开始呈现起初的绿意、蓬勃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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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地震已经过去40年了,40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说短,是因为时间如白驹过隙,放到宏观的人类历史发展、唐山自身漫长的历程中去衡量,的确算不上久远;说长,是在于其间的每一日都是我们生命中珍贵的经历,在一些关键点上又盘亘着我们太多的思虑和耗费了我们太多的心血。这40年里,我们一直是在难以自拔中不断奋力迈动着向前的脚步的。对一个人来讲,40年,差不多已经是高估的一个人寿命的一半了。
  我写自己,“40年,我一边唱着流行歌曲/一边沉溺在思想的尽头。爱上过一段领带西装/学习过一段电脑打字,浸泡过一段酒吧/焗染过一段头发/写过一段诗歌/走过一段边缘”;我写这座城,“10年重建:盖新家/10年振兴:让肌肉更结实/10年发展:把走出去和请进来的路修宽/10年转型:亲海听海踏海,找回蓝天白云”;我写自己和这座城市,“以40年为一眨眼,我是翻天覆地中/躲过铲土机的蚯蚓,耕地,泥土上开别人的花/以40年为一唏嘘,我是高楼大厦旁的矮子/没能长成巨人也不耷拉着脑袋在花园里散步/以40年为一抖擞,我晃不回自己的青春/我留在你身上的青春却能让40岁的你看上去更显年轻/以40年为一个我,你怆然而歌/以我的40年为一个今天的你,我愿将多出来的年岁抹去”。
  我在诗里写过一场婚宴:饭桌上没人公开说东家是一个地震孤儿/没人公开说他独自一人将两个妹妹养大,直至姐俩一一出嫁/喝!但大家都在心底里庆贺他当上了爷爷/根儿长出了根儿。喝!地震没了哥哥的姑娘/如今也当上了奶奶。喝!一对苦孩子家的甜/百味齐全//
  “我醉在40年前的云头,往下打量/我朋友当时也就十五六岁/他当爸还要当妈/他多么伟大//一场酒/一场梦/一场戏/一场不空。”
  其实这是一个真事儿,我试图以这样一个故事和场景来概括我们悲喜交集的40年经历,品咂40年岁月逼我们品尝和我们自身努力烹饪出的生活滋味。这里面有不屈和负责的生活态度,有勇于承受和担当的使命意识,有相濡以沫、百折不挠的抗震精神,但我主要想表达的,是一个人对震后40年生活的感慨。现场浓缩历程,我们因难言内心的苦痛而醉,我们在醉中清醒着,心里头跟明镜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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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的社会环境、一定的时代条件、一定的家庭背景,在这些外在因素的共同影响下,一个人受一定历史进程的裹挟和个人性格、潜质和爱好的决定,而在有限范围内主动做出自身生活方向上的选择,并由此形成一种既定的生命现实和生活轨迹,我们称之为“命运”。意外的偶然事件发生和体内遗传基因的内驱,在一个人命运的形成中起着相当大的作用,这就造成了命运的神秘性和难料状态。这不是迷信,恰恰相反,命运十分真实,就摆在我们的眼前。
  唐山这座城和这里面的人又是怎样一种命运呢?
  我写了《死死记住1976》:“站在断崖绝处,我望见绝望的纵深/迷茫吞噬的山河里,一个17岁的孩子正饱经沧桑//沧桑是命运强塞给他的,让他无法摆脱/让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年先后三位伟人和他24万乡亲一起走了/送一场十年浩劫/队伍中/有他的母亲//
  “一场浩劫需要一场灾难作结/一场浩劫的惨痛需要一场灾难的惨象呈现/一场灾难将难言、悲苦和伤痛都推给了我们和这座城/难言、悲苦和伤痛都进入了我们的体内和这座城的角角落落/要知道,一座城的难言、悲苦和伤痛/就是13472平方公里的难言、悲苦和伤痛啊/这是谁的主意,谁的安排?/天哪,我的天//他的祖国就是要通过一些人这样表达自己/她的民族就是要通过一座城这样表达自己/我们知道了/我们不躲//一阵十月的锣鼓,敲打在我的命门上/整整敲了一下午,都是以4计为一组1976,1976/1976,我们用摔碎又攒起来的灵魂记住这个年度/我们用撕心裂肺的痛感记住这个年度/记住死/也记住生”。
  我曾不厌其烦地强调过唐山大地震发生在1976年的典型性,以及这场大地震与国家、时代的关联。不只是巧合,还有客观上的对应、默认以及契合,这就是“命”。我们无奈时会说到这个字,深刻时也会说到这个字。有了这个字,不是为了让我们逃到里面去,或躲到宿命的树下乘凉,而是要让这个字烙印出我们人生岁月的标题,拼写出我们生存旗帜上的名号,让我们带着自己的编码去闯新的漫天风雨。
  都说性格即命运,而我更欣赏这样一种准确的表达:性格影响命运,命运影响性格。那么,唐山和她的人民又是怎样一种性格呢?我在诗中写道:“不愿多说自己死过一次,不愿多说/缺角饭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是伴着眼泪/咽下的,不愿多说24万人集体的忌日/欠一场42万人/同声的哭号”。
  每一个经历过大地震的唐山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把那场伤透了我们心的灾害挂在嘴边,不是特别的需要,更是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诉说自己的不幸、委屈和缺憾。至交间彼此询问,也就一两句话,在点头、摇头和唏嘘间交流,然后就会陷入深深的沉默;再然后,就改变了话题;再再然后,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经历空白的样子,无所谓地嘻嘻哈哈起来。唐山人的痛苦都装在了自己的内心。
  唐山人讲究有苦自咽、有难独当,推崇有痛自疗、有关独闯,这种勇于独立于世的自强精神,是这块土上丰富的煤炭之火性、经火钢铁之刚性以及火后水泥散而能聚、火中陶土经火转眼新生的物质现象在人们身心上的反映。一个地域的生产、生活环境塑造出一类人的气质、风貌和心灵取向,此话应当不假。相传,一只凤凰飞落到这里,在中心区化成一座山,叫凤凰山;唐山也就有了一个别名——“凤凰城”;总结有突破性的一个发展时期,唐山也爱用“实现了一次涅槃”进行概括。在这里,似乎一切都与火有关。小时候,家家生火,做饭、取暖都靠火,我们非常熟悉灰烬,我总觉得,灰烬,是一个相当美丽的词。
  正是在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下,又经民俗民风的熏染,唐山人就形成了厚直、刚硬、豁达和通爽的性格,能豁得出去、舍得出来,能扛得住、挺得过去。人们称唐山为“英雄城”,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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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听到世界上有灾难发生,我就会想起自己所经历的大地震。自然灾害是我们人类共同面临和永远无法解决的生存难题,这一方面使我们需要不断面临难料的生存困境和产生难以排解的生命隐忧,另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充分感知到天外的力量,从而学会谦卑、敬畏,不至于让我们自大得失重。
  新唐山今年40。
  大体上,按3岁多记事,以1980年出生为一条线,对于地震的记忆及其在人们情感上的占据,此前一拨拨人与之后的下一拨拨人之间已生鸿沟。从80后开始,这一拨拨人已基本摆脱掉了大地震的震波、烈度的影响,“身上没有阴影地谈论着雾霾”。唐山大地震对于他们来讲,是底色,是发黄的传闻,是爷辈、父辈们所刻骨铭心而于自己则关联不大的遥远的陈年旧事。这就是社会的进程:下一代的脚步撵着上一代的脚步,下一代的脚步声越来越铿锵有力,上一代的脚步声越来越疲沓稀疏;这就是时代的推移:下一代的人潮淹没上一代的人潮,下一代人的故事更新上一代人的故事。历史的进步其实十分残酷,但我坚信,这块土上新的一代又一代不会完全等同于其他城市的同龄人,因为他们生在唐山这块土上,呼吸着唐山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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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念是永久的。因为忆念本身就是文化,就是一种地域情怀、一种生存气息和一种生命基因。
  那些《地震遇难纪念墙上的名字》:“一笔一画/天塌地陷中/手指动弹的最后痕迹//有的仅动了一两下,划出的一点一折/就僵在空中;有的手还听使唤,就去/抠黑暗,往黑暗的深处使劲抠,一撇一捺/几横几竖,试图抠出那个凌晨阴晦天际/一线细弱的曙色/天马上就亮了,死神/却用铁的剪子将肉手抠出的/可能延长的生命线,可能得救的绳索线/可能见亮的逃生通道线/统统无情地剪断/剪碎/剪烂。然后,它甩手就走了//
  “许多年后,幸存者/将这些散落的一小截一小截的线条/归拢起来,按着笔顺,以方块字的形式/在黑色石头上拼出一个个符号/为24万人撩开层层幽暗/让一些人/在此露面//乌亮乌亮/一排挺立的更大的方块里/我们的汉字,从此多了一种写法//呜呼//字里行间,一个个竖弯钩/吊着一城的惨痛;一个个竖弯钩/全都是死钩,让人无法/将一城的悲情摘下拿掉//哀哉”。
  “40年,唐山/将春天的力量变为自己的力量/如今手捧鲜花,挥向天堂的故人/一滴泪/大如太阳”。
  精神是永恒的。唐山精神就在《一滴泪·一滴汗》中:
  “不能只流泪/也不能光靠流汗/一滴泪,一滴汗,混合起来/人生,就拥有了一个大海//
  “一滴泪认出一滴汗憨实的样子/一座城,就破涕为笑了/一滴汗许诺一滴泪/去完成一桩心事/一座城的愿望/就开始饱满,沉重就生出欢快//既有泪又有汗/我们就什么都不缺了/苦就有了甜,甜就有了滋味/顺便也就有了疗伤的办法,也就/可以安抚曾经将蓝天压住的那场掩埋//
  “一块沾着泪水的砖头/一座汗水铸成的丰碑/一幅眼泪和热汗调和出的图画/加上幸存和后来的我们,依次排开/就是震后的历史顺序/就是所有故事的梗概//仿佛/一切都齐了。一切的一切,仅/差24万乡亲的亲眼目睹/差40年思亲泪行已成滦河故道/难涌波澜,空留/一河床鹅卵样儿泪蛋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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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唐山40年,应当写一部大事记,而我只是记录了一些细节。尽管,更多的时候,漫长和悠久就是靠细节存在的。
  唐山大地震40周年,我像一个负债人,伏案写诗,动情处泪为标点,诗行支付身心的本金和情感的高息;我像一个遗世的老艺人,怀里抱着一把三弦,像在街头演唱,大风吹着我褴褛的情绪和投入的表情,我一厢情愿而略显孤独;我像一个笨拙的弹琴人,手指在键盘上舞蹈,光标将汉字从我的心里一一拽出,呈现在亮面的显示屏上。
  我写诗,震后40年,唐山该是怎样一首诗呢?想到此,我有些惶惑,有些不安。我想,唐山这首诗,该比我写的更为精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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